汪曾祺的鄉(xiāng)愁慈姑
發(fā)布時間:2024-3-8 9:46:44 作者:朱秀坤 來源:今日高郵 瀏覽量:1336 【字體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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慈姑,,也寫成茨菰,,但我愿意這樣寫,像看到慈藹的母親哺育著眾多的孩子,,讓人頓生親近之感,。慈姑是水生植物,,也是餐桌上的常見菜蔬,,球形或橢球形的身子,斜生個彎彎的頂芽也叫“慈姑嘴子”,,像圓腦袋上長了根長辮子,,于是沈從文稱其為“清朝人”,倒也形象,。沈從文是汪曾祺的老師,,有一年春節(jié)時沈先生用慈姑炒肉片招待汪曾祺,說“這個好,,‘格’比土豆高”,。
關(guān)于沈從文評說慈姑“有格”一事,在文壇幾成公案,,但沈先生哪里知道,,汪曾祺對慈姑實在沒有好感。民國二十年時,,在高郵老家吃了很多慈姑,,而且是不去“嘴子”的,味苦,,“真難吃”,。因此,汪曾祺在外輾轉(zhuǎn)漂流三四十年,,沒有吃過慈姑,,并不想。估計是少年時候吃夠了,,吃傷了,,吃怕了。
我卻愛吃慈姑,,慈姑紅燒肉,,慈姑燒排骨,慈姑片炒大蒜,,慈姑丁燒豆腐羹,,哪怕燒個黃芽菜百頁湯也愛放幾顆慈姑,反正怎么做都喜歡,。有人不喜慈姑的微苦滋味,,我不反感,咀嚼之后反覺有種清醇之感,,用家鄉(xiāng)話說,,慈姑味高正在于那點“苦尾子”。當然最美味的做法還是燒肉,豬肉與慈姑真像是絕配,,用高郵大才子秦少游的一句詞比喻便是“金風玉露一相逢,,便勝卻人間無數(shù)”。慈姑吸收了五花肉中的油脂,,正好中和部分苦味,,濃油赤醬地燒出來,撒一把青蒜花,,更襯得五花肉嫣紅香艷,,醇軟不膩,慈姑則滑糯酥爛,,圓潤甘美,,吃上兩顆,沙沙的,,粉粉的,,齒頰留香。也可燒湯,,燒一鍋乳白的湯,,任圓溜溜的慈姑在清湯中載沉載浮,那湯真是令人驚艷的鮮美,。燒慈姑湯一般是去了“嘴子”,,撒一點白糖壓一壓苦味,可以止咳潤肺的,。
一直不理解沈從文先生所言慈姑的“格”比土豆高是何意,,汪曾祺也只是說,“我承認他這話”,,并未詳解,。后來也就明白,沈先生看似云淡風輕的一句話,,其實是對慈姑的極高評價,,世間所謂有格的植物并不多,一般也就是松竹梅“歲寒三友”,,外加春蘭秋菊夏荷吧,。細思量,小小巧巧的慈姑是有些不尋常之處的,。
骨骼清奇可詩畫,。水田里的慈姑,翠葉如犁又似燕尾,,開三瓣小白花,,隨風輕搖,清新可愛,。清初查慎行則寫“誰將綠剪刀,,剪出白玉花”,很是生動,。慈姑并不嬌貴,,白居易吟過“渠荒新葉長慈姑”,溝塘淺水處時有野生,,水中游兩尾小魚,,葉上站一只蜻蜓,極有生機,。宋朝陳與義見了忍不住道,,“三尺清池窗外開,慈姑葉底戲魚回”,,一讀就是一幅畫,,就有股子生趣。其實讓清新討喜的慈姑入畫是常事,,李苦禪,、齊白石、八大山人,,誰沒有一兩幅關(guān)于慈姑的得意之作?濃墨染葉,,淡筆描花,枯筆作梗,,再畫幾顆長嘴子的球莖,,總少不了魚蝦草蟲,清淡雅致,,動靜相宜,。慈姑入詩又入畫,自然要高看一眼,。我甚至見過有人將慈姑苗水培在案頭,,就愛那份骨骼清奇與鄉(xiāng)野風情。
煨煮不糊有氣節(jié),。與土豆相比,,慈姑不會煮成糊,任你用怎樣的猛火高火去煨,、蒸,、燜、燉,,只會酥爛,,但不能糊爛成泥,總是顆顆成形,吃在嘴里,,有勁道,,有嚼頭,過后還可堪回味,。因此與土豆相比,,慈姑是緊實而有筋骨的,這大概就是常說的“格”比土豆高了,。二者不可比擬的,,慈姑還是有氣節(jié)的植物。雖終生處于泥淖之中,,卻與蓮一般“出淤泥而不染,,濯清漣而不妖”,綠葉清麗,,白花素潔,,中通外直,不蔓不枝,,便是雨露滑過花葉,,也是不貪不沾,滴水不留,,慈姑這種君子一般高潔的品格,,理當一贊。
滋味清苦不流俗,。慈姑生來有股子微苦滋味,,若實在不喜,也可開水鍋里焯了,,苦味即除,。其實這才是慈姑的個性,不流俗之處,。好比辣椒就得辣,,花椒必須麻,萵苣就該脆,,慈姑不苦那就沒有味,、不夠醇,也就是鄉(xiāng)親們說的味“不高”,、口感不對了,。而正是這略帶一點苦味,慈姑才能去膩清火,、解毒散結(jié),,具有較高的營養(yǎng)及藥用價值,。細想想,清苦的慈姑是有著悲憫情懷的,,如汪曾祺在《故鄉(xiāng)的食物》中所言,,“家鄉(xiāng)鬧大水,各種作物減產(chǎn),,只有慈姑卻豐收”,,災(zāi)荒年月的慈姑是可以救命的啊,,汪曾祺在一幅畫上寫過,,“水鄉(xiāng)賴此救荒”,畫的正是芋頭,、荸薺和慈姑,。即便苦,慈姑的酥軟香糯中依然滿含深情和慈悲,。而在幸福甜美的生活中,,有時候嘗一點苦,也沒什么不好,。
暖老溫貧寄鄉(xiāng)愁,。游子出門常會帶一些家鄉(xiāng)土物,在鄉(xiāng)愁似酒時慢慢品嘗,。我們家鄉(xiāng)人帶出去的一般是米團,、香腸、芋頭,,還有慈姑,。在下雪天氣,是要喝一碗咸菜慈姑湯的,。如汪曾祺在《故鄉(xiāng)的食物》中所說,,因為久違,他對慈姑有了感情,,見到就買,,顧不得“北京的慈姑賣得很貴”,往往一個人“包圓兒”吃了,。這時的慈姑在他嘴里還苦不苦?應(yīng)該也苦;甜不甜?當然也甜,。他吃的是慈姑,品的是鄉(xiāng)愁,。他想念家鄉(xiāng)的雪,,“我想喝一碗咸菜慈姑湯”了,這話從離鄉(xiāng)四十多年的游子口中吐出,,真是令人動容,。